◎刘臻鹏
从我会写作文开始,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多的时候两三百字,少的时候几十个字,写在日记本上。后来,我和爷爷同住了一段时光,发现爷爷也爱每晚记一些东西,只不过是将其记在日历上。他故意买了较大的日历,因为每个数字旁边有足够的空白。
随着学业的推进,每天留给我写日记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是高考前的那几个月,时间紧张又宝贵,根本没有精力去写日记,我便学着爷爷,在日历上简单记录一些东西,比如“退步了,要加油”“保持住”“倒计时19天了”,等等。
日历成了我那段时间的氧气瓶,每当学得压抑难受时,只要在日历上写下一些东西,那些文字就像闪着光一样,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日历上,我总能记下一些或难忘或刺激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年少应与平淡相斥。
比如,父母有一次报了旅行团,要去青岛旅游。他们认为我应该在家收收心,便没有让我一起去。正处于叛逆期的我在网上搜索行程,规划路线,订票,整理行李,一天半之后,竟追上父母的脚步,出现在了青岛。
那一次,我依然随身带着日历。第一天记下来的是“自己去青岛”,后来几天便是“和家人旅游”。我的日历和我的人生词典一样,容不下平淡与碌碌无为。
爷爷在日历上记的东西往往是日常琐事,比如“今天吃鱼”“买了件冬衣”“明天去修车”等,还兼有备忘录的作用。这样的关键词似乎与他的人生一样,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平淡过一生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和爷爷闹过一次别扭,那是唯一的一次,却令我至今难忘。
那天,我过生日,想吃野菜炒鸡蛋。爷爷去菜市场买菜,野菜被别人买光了,他就自作主张地把野菜换成了青椒,中午做了一道青椒炒鸡蛋给我吃。那段时间,我刚进入青春期,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一点辣都不能碰。痘痘在脸上疯长个不停,本就令我心烦,再加上生日这天吃不到自己喜欢的菜,我便掷下碗筷,对爷爷发了一通脾气。
那天晚上,我在日历上写下:“爷爷不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生日这天还做辣的给我吃。”字里行间满是埋怨。
我和爷爷冷战了好几天,爷爷知道我的性子执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叹气。
某天,我看见爷爷的日历正放在他的桌子上,心想,我倒要看看他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便前去看了他的日历。日历上,一行大字赫然闯入我的眼帘:“我错了,没早起给孙子买野菜,让他过生日也不开心。”
一生要强的爷爷,居然在日历上写下“我错了”三个字。我错愕于此,惭愧于自己因为一盘菜就生了爷爷这么久的气。
而在我生日之后好几天的日历格子里,爷爷写的是“孙子今天没理我”“孙子今天还没和我说话”“孙子今天朝我笑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爷爷心中的分量,而我只是因为被偏爱而有恃无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爷爷闹过别扭。因为我知道,一旦和爷爷置气,他老人家头顶的那片天就变灰了。我希望那片天永远不会因为我而变得阴雨绵绵。
上高中时,我离开爷爷,去县城和父母一起生活。高中学业紧张,我很少回老家。爷爷常在傍晚打电话给我父母,问家里好不好,问我怎么样。父母有些不耐烦,因为爷爷有时一天要打两三个电话,他们又有工作在身,搪塞几句便挂掉了。爷爷知道我有手机,便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尽量保持耐心,但爷爷总是依依不舍,在电话那头无话也要扯出许多话头子来,让我也不耐烦了。后来,爷爷大概是感受到了我们对他频繁电话来袭的抵触情绪,便很少打电话过来了。
清明节假期,我们回了一趟老家,我特地关注了爷爷的日历上又记了些什么。他的日历上有很多格子都空着,大概一周一次,会记一下“打过电话了”,有规律可循。这里的“打过电话了”应该指的是给我们打过电话了,之所以保持一周一次的频率,大概是怕我们嫌他打电话过多。
爷爷还在日历上写了一些东西。我凑近一看,爷爷这次在稀疏的日历格子上写的是“家人回来了”。
我坐在椅子上,想象自己就是爷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这个院子里,坐在这把椅子上。坐累了便起来活动活动,然后接着静坐,偶遇邻居路过可以搭搭话。等到太阳落山,便回去睡觉,结束这乏味且冗长的一天。唯一值得期盼的,便是每次和家人通电话的时间。他还要珍惜这一周一次的“机会”,唯恐滥用之后,家人嫌他话太多。至于家人回家看望他,那更是如节日般珍贵,可遇不可求。
从那以后,我便每天主动给爷爷打一次电话,抽空便会回一次老家。因为我知道,我这里的日历上每多一次“打过电话了”,爷爷那头的日历上就会多一次“打电话过来了”;我这里每多一次“回老家了”,爷爷那头就会多一次“家人回来了”。
(摘自《时代青年·哲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