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数字报
2025年06月04日

致另一个我

03版  2025年06月04日   来源:

  □蔡远福

 

  最美人间四月天。可2009年的那个四月对我来说却是美好得有点异样,时隔多年心中仍然留有一抹苦痛与忧伤。

  不经意间,上苍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那天下午4时许,我突然晕厥倒地,被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送往医院的急重症监护室。“高血压并发症——脑溢血!出血量已超出极值!需尽快施以血肿引流手术。”此刻神志尚清的我屏住气,隐隐约约听到身旁几位医护人员忙碌中交头接耳,我仿佛到了地狱的隔壁。

  咫尺病床,翻江倒海;万种念头,纷至沓来。躺在手术台上,恍惚间惶惶面对病魔幽灵的青面獠牙。是啊,进了鬼门关,快上阎王殿了,可没有来得及会一会阎王,我又被拉了回来,感恩医生的妙手回春。

  看着前来探望的亲友,我竟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起来,不明缘由,不可理喻,不可抑制,不可收拾。那一刻,就像贾平凹先生的深切洞见:人在身体健全的时候,身体与灵魂是一致的,也可以说灵魂是安详的。当有些部位得了重症,灵魂就与身体分裂,性情突变,失常失态,它时不时就准备着离开了。

  同时,我的运动脑区受损较多,左侧肢体运动功能严重受限,半身不遂无异于丢了半条命,医学界俗称“不死的癌症”。尤其是左侧臂膀与手完全丧失知觉和运动功能,像一具枯缩的模具。至于患腿亦不受大脑指控,痉挛僵硬的时候似一截失去年轮意义的朽蚀木头棒子,瘫软如一堆抹不上墙的烂泥。套用白居易《达里》中的句子,“谁能坐此苦,龃龉于其身”?黑夜和白天都变得格外长。我终于明白了史铁生为什么总讳忌母亲在他面前不经意间说到跑、跳、蹦……这些画面灵动的字眼来。

  “瘫”字的组成是一个“疒”字旁加一个“难”,这从侧面说明瘫痪者面临的艰难与苦楚。身体不健全可谓人生之大挫折、大不幸。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残疾人恐怕是这个时代身负最重枷锁之人。

  平稳度过高血压脑出血急性期后,康复治疗便成了回归生活现实的关键。按摩,针灸,滚臂桶,站斜板,练蹬车,立单腿……我们三个病人一间病房,一溜儿患脑溢血,一溜儿的左侧肢体偏瘫,一溜儿的左胳膊挎篮左腿画圈,常人眼里的不幸,被我们及家人轻轻戏谑为“家里的一把手”。

  有时透进室内的阳光把我此刻的姿态缓缓地投放在地板上,我看着自己的剪影,顿觉有一种扭曲之后挣扎向上的力与压迫之中积蓄着的能量正颠覆着人体工程学!

  常言道,一人失能,全家失衡。无论谁家遇到这类毫无渲染与夸张的恶作剧,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在它面前,全家只有瑟缩着,压抑着,不断地破碎,手忙脚乱地把庸常过得千疮百孔,一地鸡毛。那些日子,除了比潮水还汹涌的眼泪,还有比黑洞还要深的绝望。尽量不找事儿,少添麻烦,才会少一点亏欠,多给家人一点各自的空间与生活——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件尴尬事,尤其是残缺的形骸如同废墟残垣,四处透风漏雨。阿根廷幻想家、盲人博尔赫斯曾屈辱地写道:“我是他的老护工,他逼着我伺候他。”老伴按照医生传授的方法为我活动了一阵子偏瘫的胳膊腿,气喘吁吁,有点力不从心了。想着这是遥遥无期的持久战,便想到向大弟求助,询问可否耽误几天时间搭把手?回答是没空,在打工。老伴几乎以恳求的口吻说:“你们打工一天多少钱我给一样多。”最终还是让我们面面相觑,默然无语,一股莫名的悲凉倏地漫起来,淹没了病房的所有气息。老伴忍不住低泣。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12年前的那个深秋。我大弟误入外省一个黑砖厂打工,来信称无钱返家,我随即从当月500元工资中寄去200元路费。当他推开我办公室门的瞬间,我几乎没能认出来异常消瘦的他,我问何故?他答近期总便血。次日便领他去医院检查,医生悄悄对我说,确诊直肠癌,须马上手术。我垫付了3000元住院费,后又托人恳请素有鄂西北外科一把刀的戴宗晴教授为其主刀手术。痊愈后他曾说过“感谢大哥大嫂给了第二次生命”的话。这时我才发现,他说的感谢是那么轻如鸿毛!直到四五个月后的某日中午,他终于来到我的病房,护工老李冷冷地明知故问:“你是他什么人?你怎么现在才来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后来我听80多岁的老娘说,弟媳一度认定那次手术是医院误诊白挨了一刀,可在之后村里评定扶贫户时,却又忙不迭地跑来找医院开具病情证明。也许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充满悖论。

  午后刚做完一个科目的康复治疗,顺强公司董事长潘华强委托总经理王孝仁和党支部书记尚宏厅来医院慰问,并送上了一万元的慰问金。这时我不禁想起一位诗人的话,朋友是“泥泞中/一只扶持的手,干渴时/一杯清凉的水;纯洁的友情是/高山上的白雪/森林中的松柏”。后来我才知悉,这位患难中施以恩惠的朋友当时正饱受着晚期直肠癌手术后放化疗的煎熬与摧残。不久就安静自然地离我们而去了。我悲痛欲绝地从书橱里翻出他生前送我的那本纪实专著《开往春天的出租车》,含泪在扉页空白处写道:开往春天的出租车的领航人啊,一路春光,一路走好!

  这是一个有情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人们的善意里,让我们常常感动,常常流泪。即便一个陌生人对我表达的点滴理解和问好,也会如暖流潜入心里,只为那一份徐徐升腾的爱意。如果我偶然陷入卑微、焦虑、压抑与孤独或恐惧,这些感动会像一束微弱的光点亮我的灰暗,让我感知时光的慈悲。记得陈忠实先生一本书的书名就叫《生命对我足够深情》,于是,在我身上所遭遇的一切,我都欠它们一份感激、感念、感恩。

  如果说病残对人有正面作用,那就是让人很容易活明白。我在康复治疗室曾遭遇的那一幕,让我记忆犹新——一位中年理疗者,我们曾有过交集的老乡,他瞟了一眼我的轮椅,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道:“混了一辈子,竟然混得这样一副‘宝座’!”他眼中的余光里透着不屑与轻蔑,语调充溢着奚落甚至讥讽的味道。一如《小窗幽记》言:“人在病中,百念俱灰。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扫去也。”诚哉斯言!就像此刻,遇人轻视,定是我无可值之处;遭人羞辱,无疑是我毫无用场。这对我是件大喜事,当尘世的薄情与残酷尽显端倪,当现实的疏离与冷漠尽收眼底,也不用再生出怨艾与哀怜。

  结束了整整半年的康复治疗期,回到家像刑满释放一样,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医生再三叮嘱,如不继续坚持康复锻炼,偏瘫的肢体会进一步挛缩、僵硬、畸形。“死马当活马医”吧!人生第一次学习行走,是出生后在父母的搀扶下快乐顺利地完成的,如今这人生第二次学步走路,我已经是56岁了,几乎成为我余下人生一意孤行的主题。说是锻炼走步,实则是借助健腿的支撑与带动,一步一步往前挪,往前蹭。孙女嘟囔着,爷爷比蜗牛走得还慢。亲爱的孩子啊,你可知道,蜗牛是背着自己的躯壳行走,爷爷背着的是一具“行尸走肉”呀!

  背驼得厉害,佝偻着,像一只虾;腰弯得幅度也很大,像是向苍天大地叩头作拜;健侧右手专注着一丝不苟杵着拐,左臂毫无意义空洞地垂吊着。一瘸一拐,左倾右斜,那种不堪、龌龊的形态收获着身边异样的眼神,自然也有怜惜同情的目光。不禁暗自忖思:踽踽众所忌,悠悠谁与归?

  那个清晨我照例走着,迎面巧遇五号楼咿呀学语的小女孩丫丫。“大——狗——熊!”她一双小手紧紧搂着外婆脖子,把头使劲地偏向外婆的后脖颈:“怕!怕!”外婆哄着道:“宝宝不怕,那是生病的爷爷……”话音甫落,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吓到孩子了。丫丫回过头来瞪着大眼睛瞅瞅我,似乎不再恐惧了,我也自嘲地笑了。转眼到了丫丫蹒跚学步的时候,或许是见惯不怪了,她竟然悄悄跟在我身后学我走路的样子,歪歪倒倒,摇摇晃晃,踉踉跄跄,逗得周围一众人笑得前仰后翻,她眼角眉梢也飞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丫丫是小学生了。她上学放学只要视线内看见了我,就会像小燕子一样飞来打声招呼。有年中秋节,她从家里拿了两个月饼一盒牛奶和一束塑料花送给我,花间的小纸片上用水彩笔写着稚拙的九个字:残疾爷爷对自己好点。我双眼湿润了,久久沉浸在这一刻的感动与幸福里,这才是融进骨髓里的人生记忆。

  人是需要面对自己的。不敢面对自己,只能把自己的头埋进土里。我想起沈从文在谈论生命形式时说过的一段话:“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我时时自况加自励:既然命运重新塑造了另一个我,我就以全新的生命格式重新屹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被猝然临之、无故加之的苦难与仓皇击倒。16岁前的农村生活给我的一生打下了韧性基因的深刻的农民烙印,7年的军旅生涯又给我的人生注入了军人的血性品质。如今我的患腿脚板已然结出厚厚的老茧,“踏铁留痕”“胼手胝足”,突然想到了这类词语,它们替我软化着钢筋水泥的人世,稀释着我抱残守缺的忧郁、沮丧与僵痛。

  在残砖乱瓦的时光里,虽然躯体寸步难行,但我的灵魂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我会在一首小诗里欢愉,在一篇妙文中熏香,然后平静地将饱经命运碾轧的苍老的灵魂交于慈悲的光阴,让生命萌发出一抹永不枯竭、凋敝且坚韧的绿意。

  十五六年了,漫长的心理挣扎期终于熬出头,在这庸常的人间,眼瞅着我已然成为了另一个我——一个重生的我!一个全新的我!尽管活得一天比一天平凡,一天比一天艰难。此刻,光芒万丈的日照慷慨地铺天盖地,霎时间天地磅礴。妙悟间,我从容微笑了,天空、云彩、日月星辰和生命的美正与我同在。

  感恩苦难!感恩阳光!感恩这个美好的人间!

  (摘自《阅读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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